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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1 苦 (第2/2页)
就这么悬在那里,由着春夏之交的风去吹。 看的人很多,一如曾经看杀鱼,看大鱼,总是热闹的,因为稀奇。 只是这一回,没有热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发白的尸体,完全没了力量,由着风去吹,然后微微地动,还能闻着腥风。 “总得……总得有人去收尸吧!” 船上,穿着单衣的一伙儿人,就这么凑在一块儿,聚在那里烤火。 河北的四月,并不暖和。 狗皮褥子还会用上,船上的保暖,是“狐狸淀”最为要紧的。 啵滋啵滋的声响传出来,伴随着烟杆锅子里的火光明灭,伴随着一个老汉儿喷吐出来的浓烟,终于开了口。 “侦缉队那边……总是要打点打点,不然私自去把人埋了,到时候,这濡水拉纤的活儿,还能让人干?” “‘老秀才’大我一岁,我得喊他一声哥啊。” “春儿才十四……” “我家那小子,也十四了。” “总得有人收尸吧……” “‘老秀才’的家里……算了。” “我看,咱们去侦缉队那里是要使钱,但要换个由头。不能一副要给人收尸的模样,得找个由头。” “啥由头?” “就说再放下去尸体就要臭了,咱们还要打鱼卖鱼呢,如今挂着尸首,没人来买鱼,太晦气。照着这样的话,侦缉队那里,也就容易开口。” “说的有理,也免得让侦缉队把我们也当‘老秀才’给毙了……” 小船内陡然安静了下来,气氛很压抑。 他们本就是讨生活的下等人,不识字,也没有田地,就是指着在县城郊外租几亩地种着,闲时再拉纤、打鱼补贴一下家用,有生之年最大的希望,便是自己买几亩地。 被莫县警察局侦缉队杀了的“老秀才”跟他们说,南方现在种地,租子少了,借种子也不用加倍的还,世道变好了,年头到年尾,还能趁个大袄子出来。 芦花的夹袄,那也是暖和的。 “老秀才”是个五十二岁的穷酸,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如此失败,他能懂什么呢? 噢,他识字。 只是“老秀才”的眼神儿不太好,看什么都眯着眼睛。 这一次黄泉路上,不知道能不能把眼睛治一治,投胎的时候,看清楚一点,可别再来莫州,可别再来“狐狸淀”。 噢……“老秀才”不是这里的人,他不是“狐狸淀”的人,他不是这里的人,为什么死在了这里呢? 是夜,没有个钟点的埠头很安静,夜色不错,风很冷,腥味依然很重。 五十一岁的老纤夫有“雀蒙眼儿”,晚上他是看不清东西的,可是,他摸得清路。 他知道哪里有“老秀才”。 七个人,中间那个就是“老秀才”。 摸过去,都是一双双光赤的脚,冰冰凉凉的。 老纤夫本该害怕,可他看不见,于是就不害怕了。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第四个,便是“老秀才”。 “哥啊……” 老纤夫哭了出来,他曾经嘲笑过“老秀才”,一把岁数活狗身上的玩意儿,还敢跟他面前瞎咧咧。 什么“减租减息”,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了还是咋滴?! 王八羔子的,净胡扯! 直到河北省的老爷们像是猫撵耗子一样地撵人,老纤夫便信了。 这世上,原来真有“减租减息”的地方! “老秀才”说的是真的! 都是真的! “哥啊……” 摸着“老秀才”的脚,那是多么瘦弱的一双脚,这就是读书人的脚么?怎么没有rou呢? “你一个读书人,你是一个读书人啊……” 没有多少rou的一双脚,是怎么和自己一样,踩在烂泥里的呢? 是打两斤酒的工钱?还是掺了沙子的半袋小米儿?! 皮包骨头的一双脚,他曾经嘲弄决不能吃这碗饭的一双脚,脚底板上,竟是有一层厚厚的茧子。 这哪里是读书人? 这哪里是五十二岁的读书人? 五十一岁的老纤夫见过无数赤脚的汉子,都田里、水里、山里、烂泥地里踩踏的命。 “我给你磕头了……” 回想往事,只有苦,只有累,只有辛酸。 离甘甜美好最近的刹那,只有“老秀才”给编故事的时候。 那时候,自己嘴上骂骂咧咧,可默不作声抽旱烟的时候,也会想着,倘若真有人给他分地,他一定要老家清苑县最好的地! 一亩地,不是打六十斤、八十斤、一百斤的粮食! 是一百二十斤,一百四十斤,两百斤! 他还要像幽州的老爷们一样,给地里用上厂里产的肥料,一亩地打它三百斤粮食! 那样的日子,才是人过的日子。 倘若这种日子不可能,倘若这种日子不会有,“老秀才”不会被挂在这里,这个道理,他懂。 都是真的! 五十二岁的老秀才没有骗他这个五十一岁的老纤夫! 都是真的! …… 一夜无事。 只是因为七具尸体的缘故,“狐狸淀”这里派了人去州城,当然也是莫县的县城,也不必进城门,因为莫县警察局的侦缉队,就在城门外设置有岗亭,办事儿打听事儿,都可以在这里。 “爷,咱们都是小本经营,那七个晦气玩意儿挂在那里都那么些天儿了,能不能收了啊。再这样下去,咱们‘狐狸淀’好些个都得断顿了啊。爷,您行行好,您体谅体谅咱们这些没着没落的,将来逢年过节,咱们‘狐狸淀’一定念着爷的好……” 岗亭中,侦缉队的人都是歪七扭八坐在那里嗑瓜子,原本都是神色倨傲、不屑一顾,直到来人一咬牙,从怀里摸出来一只红绸子包裹,顿时整个岗亭都热切了起来。 副队长将大檐帽正了正,眼神放着光,语气却是亲近了不少:“都是乡里乡亲的,咱们还能故意给人添堵不是?可这不都是上头的意思嘛。我们侦缉队,那也是照章办事,当然了……有些时候,法理之外还有人情不是?” 很是顺当地一把拿住了红绸子包裹,哗啦啦作响,好听。 “谢谢爷,谢谢爷,回头我让几个小子儿逮只兔子跟您送过来。” “那怎么好意思啊。” “都是心意,都是心意……” “要肥一点儿的啊。” “那指定不能是皮包骨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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