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旧疾 (第3/3页)
大片大一片的雪花。
她就躺在满地霜雪中,痛得神智都快不清楚,就在昏昏沉沉中,眼前模模糊糊像是出现了一道人影。 人影缓缓走到她跟前,一身胭脂红袄儿,白绫细折裙,面薄腰纤,衣裙窸窣。 她从开满红梅的玉峰上不慌不忙地走下来,手里提着的雕花灯笼照亮泥泞雪地,在夜里像坟间一片微弱萤火。 陆瞳喃喃:“芸娘……” 妇人低眸看着她,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又诡异。 “小十七,你想逃到哪里去?” …… 那是陆瞳到落梅峰的第二年。 她决定逃走。 年幼的陆瞳既适应不了落梅峰上寒冷的天气,也无法忍受芸娘隔三差五让她试药带来的痛苦。在某一个夜里,当她又一次熬过新药带来的折磨时,汗涔涔的陆瞳躺在地上,望着窗外那轮皎洁明月,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 芸娘不做新药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山上。落梅峰上那间小屋里,只有陆瞳一人。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摸索出一条安全的路线,又准备了足够的rou干与清水,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耐心与谨慎。 在又一次芸娘下山后,陆瞳背着包袱,也跟着下山了。 她想,待下了山,就能回到常武县了。苏南离常武县还有一些距离,她沿途想想办法,坐船也好走路也好,天长日久,总能回到故乡。 陆瞳逃走的那天,是个春日的夜晚。 落梅峰积雪刚刚消融,漫山红梅如血,花气芬芳。她走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已到山脚,山下的小镇仅在咫尺时,胸腔却突然开始泛出疼来。 这疼痛起初并不厉害,但渐渐地变得无法忍受起来,她蜷缩成一团,痛得在地上翻滚,不知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陆瞳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芸娘出现了。 芸娘提着一盏灯笼,从山上下来寻她。 她站在阶上,低头看着阶下痛得狼狈的陆瞳,灯色照亮了芸娘的脸,也照亮了她嘴角的笑。 芸娘的语气比平日里更温和,神情像是从未察觉她逃走的事实。 她笑盈盈问:“小十七,你怎么在这里?” 陆瞳呻吟了一声。 妇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讶然开口:“莫非,你是想逃走吗?” 她那时太疼了,疼得说不出话来,几乎要将唇要咬破。 芸娘的声音不紧不慢传来,像一个摆脱不了的诅咒。 “当年你将自己卖给我,换了你一家四口人命,债务未清,怎么就想走了?” “你想逃到哪里去?” 正是春日,山上的雪化了,融雪后的泥土比冬日还要更冷,仿佛能渗到人心里。 陆瞳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于是艰难开口:“对不起,芸娘,我、我想家人了。” 芸娘叹息一声。 她说:“当初你我约定时,已经说得很清楚,除非我死,否则你不能下山。”她瞥一眼陆瞳痛苦的神情,唇角一勾,“明白吗?” 倘若之前的陆瞳还不明白,那么在那一刻的她应当已经明白了。 她无法离开落梅峰,芸娘也不会允许她离开。芸娘是天下间最好的医者,也是这世上最高明的毒师,早在陆瞳不知道的时候,芸娘就已对她下了毒,她永远也无法离开落梅峰。 陆瞳的眼泪流了下来。 小女孩向前爬了两步,身畔是因跌倒散落了一地的rou干和干粮,她爬到女子脚下,抓住女子裙角,如初见那般哽咽着恳求。 “芸娘……我错了……我不会再逃了……” “救救我……” 不能死。 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见到爹娘兄姊。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谋算将来。 山间春雪半化,红梅玉瘦香浓,芸娘的裙角也沾染淡淡梅香,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许久——如过去无数次那般。 她蹲下身,将雕花灯笼放到一边,掏出绢帕,轻轻替陆瞳拭去额上汗珠,微微地笑了。 “我原谅你,小十七。” “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日后别再想着逃走。” 她认真地、如一位年长的师父般耐心对她教导。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要守信啊。” …… 清月幽幽,窗外冷蕊未开,只有嶙峋梅枝映在纸窗,留下一幅绰约剪影。 满地狼藉里,陆瞳仰躺在地,浑身上下被汗浸得湿透,如多年前在落梅峰一般,无声地诵背。 “宠辱不惊,肝木自宁……动静以敬,心火自定……饮食有节,脾土不泄……调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欲,肾水自足……” 会熬过去的,所有的痛都会熬过去。 这么多年一贯如此,没什么不同。 小院里隐隐传来女子低声的啜泣,那是夏蓉蓉在屋里同香草哭诉。 于是小屋里那一点点微弱的呻吟,也就被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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