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回国 (第2/2页)
聊天,都是通过网络视频,有时是电话。隔着一块硬邦邦的物体,温和的人能显得疏远,而看似理智得体的人,背后却是令人……那么的一言难尽。 王明后这是第一次和他父母对峙,他深深地呼吸,胸口上下起伏。他感到怒不可遏,可接下来又是一股悲凉。他盯着他的父母,沉默地不发声。 “快道歉。”王业华先生说。 “不道歉!”王明后气冲冲道。 王业华先生没有多说,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背过手,在草坪上走来走去。一时间,有股难言的酸楚击打着他的心脏。他抬起手,花白的汗毛以及浮肿并起了许多细小纹络的肌肤刺痛他的眼睛,他咂舌两下,一股焦渴像火一般从喉间烧到心窝里。他的脸蜡黄起来。 虽然他什么话都没说,但与丈夫多年相处的王太太很了解自家丈夫的脾性。她问了一句“怎么了?”,王业华摇摇头。其实在车上他就做好决定了。这项决定他没有跟太太说,因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的大儿子在国外长大。 二儿子则成长在国内。 两种不同的思想,两种不同的经历。他以为这种不同的阅历能令他们互相看到各自的短板,借鉴与帮衬着。在当时,时代的大融合是不可避免的,是rou眼可见的。 然而,这种大融合并没有让大家从隔岸相望变成身在同一个游乐园,彼此打量,互露微笑,相拥亲吻,其乐融融,而是你的拳头挨到我的脸,我的鞋踩到你的脚跟,冲突一触即发。他才意识到,似乎在历史的潮流中,每一次融合都充沛着血腥和战争。而他两个儿子之间,在思想上必然会有种隔膜,为此,他心生恐惧。 他是生意人。 知道凡事要做最坏的准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是要站在哪一边呢?! 他心里有了决断。 王业华先生想了想,终于对王明后说:“你回国吧,不要再过来了。” 王太太以为她丈夫生气了,用责备的语气说道:“别说这种话!”她从车边走到她丈夫身边,拉了一下他的手。王先生轻轻摆脱她的手,令王太太有些不自在,她扭转身子,对王明后说:“你跟你爸爸道个歉。” 王明后没听她的。 他仍然在气头上,差点没跳起来。
王业华先生忽然道:“我老了。” 王先生这话一说出口,王太太就歪在一旁捂着脸,哭了。 她哭了一会儿,别过脸去,从衣袋里掏出纸巾擦擦眼睛。如果是电视剧里常演的那一套,接着就该痛哭流涕,诉说些生活艰难。不料,王先生并未按她的预料进展。 王业华叹口气,仰望天空道:“我年轻时候,不怕死!怎么年老了,就变得谨慎胆小,神思惶恐了呢?难道是因为体力弱了,连精神上也脆弱了吗?” 他习惯在自身身上找问题。他并不因为自己年龄老,就以为经验充沛。他常在脑海中搜寻年轻时的感受,那时候的青涩、勇气、执着和肯定。他很清晰地理解到,他不是因为年龄大了,才有钱了。他现在的财富是年轻时的收获的延续。 “老公!”王太太凄苦地说。 “实干兴国!”王业华说。 “关我有什么事?我是绝对不会道歉的!”王明后拧巴地说。 “和你有关系!有关系!” 王业华的声音有些痛苦。老王的态度非常不屑:“总之,我要回去了!” “对!回去!”王业华激动地说,“回国,不要再过来!”他两只手握得紧紧的,肩却向下倾塌。他的五官本来很柔和,儒雅且平和,但现在,却染上痛苦的沉思。他咬着牙,喘着气,像是得了严重气管炎那样噗噗往外喷气,他用力地说:“不要过来了。” 王明后愣了一会神,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动了他。他隔着这么多人去望他的父亲,忽然理解了。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理解。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群人疑惑而饶有兴趣的观察下突发的心领神会。 那是一种顿悟,也是一种醍醐灌顶,是夹杂着苦楚的微微甜蜜。他和他的父亲达成了一种很微妙的共识,不同于好莱坞的那种“长大后,我就成为你”,也不同于国产电视剧中临坐在病床前的反思和悔恨,退让与宽容。这是一种微妙的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的,但是,是父子之间不需要言语的灵犀。 “回国!”王业华先生吼道。 几乎石破天惊,撼天动地。王太太吓了一跳,一手按住车门。旁边那几个看热闹的外国佬也愣住了,韩太太脸上浮现出一股高深莫测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好!我今天下午就回国!”王明后直着脖子吼道。王业华先生的手抖了两抖,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看了一眼,银链子像泪珠般滚动,他看了下时间,早上九点半。他把怀表又收好。 史密斯先生忙用英文问了王业华先生几句,他冷冰冰的,客客气气地做了回答。 王明后站在原地,树篱对面是柏油路的街道,绿草坪上有一盏凄凄惨惨的路灯。这条小街道的对面也仍然是栋房屋,门前的磨石子地面泛着同样凄惨的光。 “走吧!”我说。 之前在客厅里,在我痛苦万分时,老王推了我一把。这时候得要我出把力,带着他往前走。 王明后听到声音,终于从恍惚的神情中拉了回来,他脸上的肌rou因为纠结抖了两下,然后像下定决心般,用力一点头,道:“好!走!” 他咬着牙,大步向前走,朝院子的门外走去。外面绿草茵茵,光芒四射。 王太太尖叫了一声:“站住!” 王先生则更果断一些,他喊道:“走!” 王明后牙关咬得更紧了,前面的是房子、树影和轻盈的天空,教堂的尖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某种金属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地冒出来。我们不知道是有人死了,教堂在敲钟,还是附近有工地在打桩,一种怪异的声音随着思维飘荡。我说不清这是快乐,还是悲伤。身后是房屋,一块带着车库的小院子,一些乱七八糟的堆积的物品,还有爬山虎。活着的,还有死着的物件摆在那里,是既定事实。前方是未知的,流淌着的,固若金汤的,无论是蓝天,还是大海,又或者是漫漫的,不知命运的长途。 附近哪儿的人家,从层层爬山虎交叠的绿叶中,咿唔地响起悠扬的风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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