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雨游记(下) (第5/6页)
星星……我记得你曾问我为什么星星都是几颗一组出现,我是这么回答你的:‘因为天上有一条巨鲸,它会把星星吞掉。星星虽然弱小,但是围在一起,就像鱼群一样,齐心协力,便能击退巨鲸了。’当时我是多么羡慕它们呀,每天都漂漂亮亮的热热闹闹的。现在我要变成星星啦,也好呀,廿叁应该早就变成星星了吧……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再也无法制止眼泪夺眶而出,嘴里除了喊着“不要、不要”之外,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就是你梦想的宇宙,太阳,月亮,星星,都漂亮。高兴点嘛。” 他的船舱开始和火箭断离,燃烧,化作了一枚翻滚的火球。他选了损毁最严重的那个返回舱。 “不,我不高兴。”我哭着对他说。 “朝着启明星的位置去吧。”这是他最后跟我说的话。 警示灯把我裹进了危险的红光中,强烈的震动让我瞬间晕厥过去。今夜应该有两颗流星划破天空,在瞩目的闪光中化为尘埃。我俩也自此风流云散了。 我在几近烧毁的返回舱里醒来时,雨还在下着,天边落日里有一道黑烟,黑烟之上,一颗明星高悬天际…… ——————————————【拾】———————————————————————— 第七天早上,我发现了廿贰的残骸。 我是在一处河边发现他的。起初我看见的是几块银色的船舱碎片,往远处望去,草丛竟然有倒伏和烧焦的痕迹。我沿着痕迹走去,一路上的景况触目惊心:越发密集的金属破片、焦黑的衣料碎片、啮齿动物的骨架,还有断裂钢筋上立着报丧的乌鸦……我的心越发恐惧,不祥的预感也越发强烈。最后,我的预感应验了。 爆炸没有放过任何生灵,他和兔子们烧得焦黑的尸块散落在河床上。细腻的鹅卵石上,一只蜷曲的手臂指着天,旁边还落着一个圆球形的东西。我不敢去看他的脸,那一定是看上一眼就会被噩梦缠身的脸。不知是幸运或是不幸,他残破的右胸腔烧得不那么严重,所以在暴尸荒野的数天里被狼或什么东西啃去了,露出了白森森的肋骨——这至少让我好受些,起码他不是活着被吃掉的。 连天的雨让河水涨起,泡着散落的尸体,河底黑色的小碎片不知道是石子还是焦rou。可怜的“神”,就这么死了。他在太空接受了死亡,是个伟大的宇航员和空想家。 1996年,有个胖胖的大胡子探险家在高温缺水和绝望中死去,永远留在了曾向往的罗布泊中。现在想起,也只有一声轻叹。 我把他的躯体埋在河边的芦苇丛里,上面用木头立了个碑,顶部有磨成星月形状的装饰。至于墓志铭则什么也没写,估计廿贰也不会要什么墓志铭——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死掉吧。照理来说应该把他送往星际坟场的,可是我没办法再做一支火箭了。 抬头望去,红色的星星仍然排列在天边。只是,这些星星变得暗淡了许多。 我在河边坐了很久,思绪复杂。廿贰的死自然不会让我的心情有太大波澜,毕竟他与我实在是两个世界的人,相识的这些天里,我与他并没有太多灵魂上的碰撞,自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不会遇见他——我害怕他。我们两人是有阶级之分的,似乎他是主人,我是仆从;或者说他是不堪寂寞的国王,想要向普通人展示他取之不尽的财宝么?作为陌路之人,我不明白这些天的相处算什么东西。 太阳下山了,月亮和明渭升起。空气有点冷,芦苇丛里区别于雨声的沙沙声也让人心慌。我的手再次摸到了那个神灯。我像之前一样轻擦它光亮的表面,又轻轻拍了拍,这次,它没有任何回应。我检查了很久,也没发现它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终于,一团薄薄的烟雾从灯嘴流出,像是升腾的干冰,却要比干冰病弱许多。过了许久,那团朦胧的烟雾汇成了人形,构成了夸张的包头、长而翘的胡子、还有亮闪闪的袍子。只是,这次的他显得十分疲惫,再也不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了。这让我甚至怀疑面前是不是有一面镜子,上面那个憔悴的面庞恐怕就是我的映像吧。 “主人,请问有何吩咐?”他问道。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问我了吧。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我最后的愿望是让廿贰回来。” 可这一次,我等到的不是一句轻快的“好的,如您所依”,而是长久的沉默。 “你能做到吗?”我问。 “我能做到,只要您开口,愿望是一定能实现的。” “那么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主人,我知道我的本职工作是无条件服从约定,可是有一点我还是要跟您说明的,”他的嗓音也变得低沉起来,“我问您,您是否听说过忒修斯之船?” 我当然听说过。忒修斯之船理论就是说:当一艘船经过无限的改造翻修,导致一些代表了重要特征,甚至是到最后连一根木头甚至是一颗铆钉都不是原来那艘船所拥有的,那么这艘船还可以说是原来的船吗? “你提起这个是想说什么呢?” “和忒修斯之船一样的道理,我确实可以把廿贰带回来,但是这个廿贰还是原来那个廿贰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什么意思?” “我能做到把新的廿贰带回来,组成一个人的无非是一堆有机物而已,思维的形成依靠的也无非是电子的运动罢了。但就像是忒修斯之船,纵使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思维都和原来的他一样,可新的廿贰还是原来的那个廿贰吗?廿贰失去廿叁时,凭借他的力量再造一个廿叁廿肆绰绰有余,可他最后都没有这么做,而是看着那个不属于这片世界的光球升上天空,每天都要备受悔恨的折磨。他这么做,也是有他的道理呀。” 于我而言,当船完全地脱胎换骨后,所沿用的“名字”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象征性代号,而本体已经是配不上它原来的名字了。这个理论运用在人的身上也是可行的,我们经历了成长后,思想、身体素质等因素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么我们应该算是独立于过去的个体吧(即便不说“个体独立”,也是到了“身份切割”的程度);再长远些说,当过了一定的年头后,组成我们身体的细胞已经换过一代又一代了,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是完全不同于过去自己的个体了,只是沿用了名字这个方便日常交流的符号而已。 对于死者复生的相关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若是有幸(或不幸)遇到这样的情况,请你们好好想想忒修斯之船这个问题再下决定吧,在此,我就不说我最后的选择了。 ——————————————【拾壹】—————————————————————— 我无数次问自己:要是长久以来依赖的人消失了,自己应当怎么办。空口夸夸而谈当然容易,可实际做起来呢?廿贰的死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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