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灵的觉醒:梁晓声经典散文_兄 长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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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 长 (第2/7页)

上帝呵,让他死吧!并且,毫无罪过感。

    我虽非教徒,但由于青少年时读过较多的外国小说,大受书中人物影响,倍感郁闷、压抑了,往往也会像那些人物似的对所谓上帝发出求助的祈祷。

    千真万确,我是多次憎恨过我的哥哥的。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哥哥已经在读初三了,而我从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的三年里,正是哥哥从高一到高三的阶段。那时,我身下已又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而实际上,家中似乎只有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四个孩子。除了过年过节和星期日,我们四个平时白天是不太见得到哥哥的。即使星期日,他也不常在家里。我们能见到母亲的时候,并不比能见到哥哥的时候多一些。而是建筑工人的父亲,则远在大西南。某几年这一省,某几年那一省。从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起父亲就援建“大三线”去了——每隔二三年才得以与全家团圆一次,每次十二天的假期。那对父亲如同独自一人的万里长征,尽管一路有长途汽车和列车可乘坐,但中途多次转车,从大西南的深山里回到哈尔滨的家里,每次都要经历五六天的疲惫途程。父亲的工资当年只有六十四元,他每月寄回家四十元,自己花用十余元,每月再攒十余元。如果不攒,他探家时就得借路费了,而且也不能多少带些钱回到家里了。到过家里的父亲的工友,曾同情地对母亲说:“梁师傅太仔细了,舍不得买食堂的菜吃,自己买点儿酱买几块豆腐乳下饭,二分钱一块豆腐乳,他往往就能吃三天!”

    那话,我是亲耳听到了的。

    父亲寄回家的钱,十之八九是我去邮局取的。从那以后,每次看着邮局的人点钱给我,我的心情不是高兴,而竟特别地难受。正是由于那种难受,使我暗下决心,初中毕业后,但凡能找到份工作,一定不读书了,早日为家里挣钱才更要紧!

    那话,哥哥也是当面听到了的。

    父亲的工友一走,哥哥哭了。

    母亲已经当着来人的面落过泪了,见哥哥一哭,便这么劝:“儿子别哭。你可一定要考上大学对不对?家里的日子再难,妈也要想方设法供你到大学毕业!等你大学毕业了,家里的日子不就有缓了吗?爸妈不就会得你的济了吗?弟弟妹妹不就会沾你的光了吗?……”

    从那以后,我们平常日子见到哥哥的时候就更少了,学校几乎成了他的家了。从初中起,他就是全校的学习尖子生,也是学生会和团的干部。他属于那种多项荣誉加于一身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在当年,少接受一种荣誉也不可能,那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事。将学校当成家,一半是出于无奈,一半也是根本由不得他自己做主。我们的家太小太破烂不堪,如同城市里的土坯窝棚。在那样的家里学习,始终保持全校尖子生的成绩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他整天在学校里,为那些给予他的荣誉尽着尽不完的义务,也为考上大学刻苦学习。

    每月四十元的生活费,是不够母亲和我们五个儿女度日的。母亲四处央求人为自己找工作。谢天谢地,那几年临时工作还比较好找。母亲最常干的是连男人们也会叫苦不迭的累活儿脏活儿。然而母亲是吃得了苦的。只要能挣到份儿钱,再苦再累再脏的活儿,她也会高高兴兴地去干。每月只不过能挣二十来元吧。那二十来元,对我家的日子作用重大。

    一年四季,我和弟弟妹妹们的每一天差不多总是这样开始的:当我们醒来,母亲已不在家里,不知何时上班去了。哥哥也不在家里了,不知何时上学去了。倘是冬季,那时北方的天还没亮。或者,炉火不知何时已生着了,锅里已煮熟一锅粥了,不是玉米粥,便是高粱米粥。或者,只不过半熟,得待我起床了捅旺火接着煮。也或者,锅火并没生,屋里冷森森的,锅里是空的,须我来为弟弟妹妹们弄顿早饭吃。煮玉米粥或高粱米粥是来不及了的,只有现生火,煮锅玉米面粥……

    我从小学二三年级起就开始做饭、担水、收拾屋子,做几乎一切的家务了。在当年的哈尔滨,挑回家一担水是不容易的。我家离自来水站较远,不挑水也要走十来分钟的路。对于才小学二三年级的孩子,挑水得走二十来分钟了,因为中途还要歇两三歇。我是决然挑不起两满桶水的,一次只能挑半桶。如果我早上起来,发现水缸里居然已快没水了,我对哥哥是很恼火的。我认为挑水这一项家务,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哥哥的事。但哥哥的心思几乎全扑在学习上了,只有星期日他才会想到自己也该挑水的,一想到就会连挑两担,那便足以使水满缸了。而我呢,其实内心里也挺期待他大学毕业以后,能分配到较令别人羡慕的工作,挣较多的钱,使全家人过上较幸福的生活。这种期待,往往很有效地消解了我对他的恼火。

    然而我开始逃学了。

    因为头一天晚上没写完作业或根本就没顾得写,第二天上午忙得顾此失彼,终究还是没得空写——我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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