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与被压迫的_七 长发的三婶〔1〕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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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长发的三婶〔1〕 (第1/1页)

    当我的面,讲毛主席“坏话”的有两个人。

    女人就是红心她老娘,那个小脚老太婆二大妈。

    男人是我家斜对门的孙叔,就是长发三婶的老爷们。

    那是秋天的晚上。

    我刚上小学一年级。

    二大妈和孙叔事先约好一样,脚前脚后来到我家。

    我家似乎早有准备。我爹沏好了一壶茶,特意拿出一包“大生产”牌香烟。我娘也没闲着,炒了一盘毛嗑,煮了几穗新苞米,摆在一张小桌上,香喷喷,还冒着热气。

    我娘说:“表哥送来了,新开园的苞米,新晒干的瓜子。”

    虽说我是一个正宗吃货,但碍于我爹和外人在,没敢动手去拿。

    二大妈见了,笑道:“看把傻小子儿馋的。”

    她说着,把自己手中苞米递给我,仿佛是她家种的苞米。

    我爹瞪我一眼,啈得一声:“滚一边去!”

    我滚到厨房,边啃苞米边看着二哥,他专心致志摆弄“九连环”。

    开始的时候,一切很正常,风平浪静。我只顾着吃苞米,那双眼睛又让二哥眼花缭乱的手法吸引住,便把两只耳朵干的活儿忘掉了。直到后来,一穗苞米变成了一根玉米棒,穿梭不停的钢环也已经从钢叉上卸了下来,我突然听到二大妈有那么点激动的声音。

    我很好奇,立马回过头。

    只见她站在地中,手指着墙。

    我家北墙上,贴满我爹的奖状。

    我家南墙上,挂着一幅水彩画。

    这是那时一幅名画——韶山冲升起了红太阳

    永远年轻、没有胡子的毛主席头像位居画中央,闪射出万道金光,跟“慈恩寺”那尊大放异彩的弥勒佛塑像一样。在万道光芒照耀下面,坐落几间“一担柴”式农房,围着一个宽敞的农家大院。那就是闻名假迩的韶山冲,一代天之骄子——毛主席出生时的家。

    二大妈指着画说:“毛主席的家不像是一般农民的家!”

    我不由吃了一惊。这个小脚老太婆太不知道天高地厚,损一损我这小傻子也就算了,她咋还敢评论咱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呢?难道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是她想说就能说的?

    在忿忿不平之中,我还看了一眼我爹,他刚好端起茶缸喝水哩,腾腾热气模糊了那张苦瓜脸。我又看了一眼我娘,她正往茶壶里灌开水,留给我一个完整的背影。我想,他们俩的耳朵都聋了,啥都没听到一样,该干啥还干啥,连一个臭闷屁也没放出来。

    一声惊雷才落,

    一声炸雷又起。

    这时,轮到孙叔方显英雄本色。只见他转过头,瞧一眼墙上的画,又吐了口烟雾,悠悠地说:“毛主席家有多少间房、多少亩地,他老人家还是一个农民出身的人家。”

    一波狂潮未落,

    一波恶浪滔天。

    孙叔竟比二大妈还猖狂,胆敢说毛主席是一个农民?!想一想,堪比太阳一样光芒万丈的伟大领袖,全世界革命人民的伟大导师,七亿中国人民的伟大统帅,一个战无不胜、无所不能的伟大战略家,怎可能是个简简单单的农民?这不是胡诌八咧就是恶毒污蔑!

    一时间我如鲠在喉,有点不吐不快的感觉。

    但我毕竟是小孩,不会如何凑词表述自己的观点。

    当然,加上话题又很快转到我大哥娶媳妇上,已和毛主席没一毛钱关系。

    于是我又走进厨房,蹲在二哥身边,缠着他教我玩“九连环”。只是我脑袋太笨,手指头也要迟钝一些,二哥手把手教了我三遍,我还是不能卸下来,最后给二哥逗笑了。

    他递我一把钳子:“这个方法最好卸。”

    我不傻,把钳子一扔:“你胆敢诋毁我。”

    说罢,我拿起九连环往屋里走。那钢圈“哗啦啦”碰击声,惹怒了我爹和我娘,一个狠狠剜了我一眼,一个无奈抹了我一眼。我立刻就老实了,蔫悄儿杵在厨房门框边。

    大人们谈话还在继续,只是话题转到三婶的身上。

    只听二大妈说:“三婶错哪儿?”

    只是孙叔比我还轴儿,他说:“错不错不要讲了。”

    这事我也明白一点,院里大人小孩都听说过。二大妈组织一个街道文艺宣传队,要求三婶参加,教大家唱几句京剧。本来三婶已经答应了,孙叔却横在中间,坚决反对,他和二大妈说,偶尔唱一唱可以,天天去没门。为这点破事儿,害得两人唧唧好几回。

    二大妈又说:“错就是错,你又不是毛主席,难道不会犯错误?”

    孙叔却毫不含糊,反驳道:“只要是个人,不管他是谁都会犯错误。”

    我看得出来,二大妈不是孙叔的对手,她嘎巴嘎巴嘴,没跟上下一句话。

    但是我反应灵敏,突然叫了一声:“孙叔的胆太大啦!”

    众人顿时惊呆了,还未回过神儿,我下一句话已经蹦出来。

    “你胆敢说毛主席会犯错误?!”

    我话音还未落地,所有的人都懵了。

    二大妈不再嘎巴嘴了,睁圆眼珠,大气都不敢喘。

    孙叔盯着我,目光充满了惊叹,仿佛看一个新奇的小动物。

    连厨房里的我二哥也惊着了,他探出脑袋,不认识我一样瞅着我。

    不过我娘气坏了,她狠狠瞪着我,咬牙切齿好几下,似乎要骂我一句,却让几声剧烈的咳嗽给噎住了。我不知道,是我爹抽的纸烟呛着了她,还是我的话给她吓咳嗽了。

    或许老天早已注定,也许应了“知子莫如父”那句话,反正我爹反应最神速,行动也最直接,他一抬手,“啪”地一声,给我一记响亮的大耳光,打得我耳朵一阵嗡嗡叫。

    ……

    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已经被逐出了家门。

    然而我记住了一点,我爹和我娘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我了解我爹和我娘,每逢这种场合,他们会自动闭上嘴,成了一介忠实听客。

    不是我爹和我娘不想说,因为他们实在插不上嘴。倘若唠起砌猪圈、盖房子的事,我爹肯定能吹一阵子牛皮,甚至有时候还要大侃一通,讲讲他去北京盖人民大会堂那件事。一到这会儿,连我娘脸上都会泛出几分喜色来,好像她也去了北京盖大房子一样。

    这叫我感到很庆幸,多亏我爹和我娘没有开口搀和。要不然的话,傻傻乎乎的我,稍微一不留神儿,再顺口把我爹和我娘也给暴露了,一起卖给我们亲爱的党和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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