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焰火 (第1/1页)
就算是英雄气概,也不对啊。 路北北想。她躺在宿舍床上,望着天花板,身边扔着手机,扬声器正放着沈畅前几天发给她的那段录像。一曲路北北自己弹的牧童短笛,不看画面只听声音,路北北自觉这个牧童根本是提着放牛鞭正打算上战场。 这是王二小,她想。 原本不该如此。她弹的时候做出了那种欢快的感觉,天还是那么蓝,草还是那么绿,可放牛的小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因此旋律深处总有什么东西有点沉重。 幸好这只是种很微妙的差异,沈畅照着这一段模仿是没问题的。她没什么功底,反而让她不可能学到这种差异。 是啊,学不到。路北北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参赛弹的那一首舒伯特的奏鸣曲。明明已经跟着舒老师研究了一个多月,她也自觉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最好,但仍有哪里不对。曲子里有某种情绪,她无论如何也表现不出来,舒老师直截了当地说因为她不理解。 技术不会可以学,不理解,就实在没办法弥补。路北北当时问舒老师自己这样去比赛能拿多少分,舒老师没说话,她就知道了答案。两个人坐在钢琴前默默对望了几秒钟,路北北站起身来,说出了她学琴那么多年以来最无可奈何的要求:你弹一遍,我从头到尾硬学,好吗? 她记得当时舒老师的表情,明明连她何时在想什么都一清二楚的舒老师,那天居然报以完全没明白的目光。他愣着神眨眨眼,问路北北怎么叫硬学,路北北的回答与周一那天对沈畅说的相差无几。手型,姿势,表情,情感,每个音符该是什么音色,每个句子起承转合,以及演出时的台风,我都硬学,学到你这个样子。 “我没法理解。”那时的小路北北说,“那我只能把所有能学的地方都学到最像,从评委手里多抢一点分。” “都别说这样行不行。”舒远明答,“你学我弹的?这曲子我弹得也不好啊。” “但如果你去比赛——” 路北北那句话没说完。话太傻,她自己都说不下去,舒老师也笑了出来。 两个人都挺无奈。说到底这是最笨的办法,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就算去找以前的名家录音录像,也比不过站在舒老师身边亲眼看着他弹。北北能注意到更多细节。 “行吧。”舒老师说,“那就这样,把能细节都背下来,能背多细就背多细,然后再打磨一下台风,显得成熟点——北北,咱们真的是为了比赛去比赛了?” 又是一句没回答的问话,因为不用回答。两个人对望一眼,又是无可奈何地笑笑。 几个月的备赛练习,那首路北北无论如何也弹不明白的奏鸣曲已经成了她弹得次数最多的一首,成了她跟着舒老师最下功夫研究的一首,成了她努力想搞懂里面所有事情的一首——因为不懂的太多,所以就特别想。 回到了初衷,回到了她曾经许下的誓言,于是这首曲子就让她更愿意努力。现在她要回到参赛本身了。 搞不好会让她觉得更辛苦。可她愿意。 手机里的曲子又回到了开头。循环播放,因此不让它停下它就绝不会停,直到电量耗尽的那一刻。 是啊,我也有过那么认真,那么努力的时候。 何必呢。 路北北坐起身,关掉录像,跳下床。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房间里如此安静。 她向窗外望去,看到不知名的海鸟飞过天顶,矫健的身姿在云层上投下一点明亮的影子。教堂钟楼缄默不语,金色枫叶中若隐若现的时针不愿挪动一步,仿佛期盼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不再继续无休止的轮回。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此时没有行人,目力所及之处,唯剩宿舍对面那间小酒吧是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生气,有两个英国人坐在门口圆桌上,对着喝酒,对着聊天,烟灰缸中一只雪茄缓缓燃着。 星期日,安息日,伦敦如此安静,整个世界都如此安静。路北北看着外面,觉得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自己。 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一身轻。 她转身向厨房走去。一身轻,所以就有机会,有时间,有心情去开始新生活。 与过去完全无关的新生活。 --- “你看微信了吗?” 刚进厨房的婆婆没头没脑一句话。路北北正拖着草莓箱子从阳台挪进厨房,自觉收菜这大半天功夫,口袋里的手机明明没半点动静。未等她问,婆婆又睁大了眼。
“你怎么把西红柿吃了?” “因为快死了啊。” 路北北答,嘴里还咬着一个小西红柿。“叶子枯了,枝子干了,拼死拼活结了两个果,我要是不吃,对得起它这么努力——” 话没说完,婆婆俯身把另一个小西红柿摘了往嘴里一扔。“那我来这个。”他说,“这才三个月就结果了,这一棵要是没死,到时候得长多少?” “是因为要死了才赶紧结个果啊。”路北北说,“要是正常活,怎么不得两季才结一次果?” “说得我都要感动了。”孙伯君说,皱着眉头嚼着小西红柿,“早知道我就给它切个花,撒点白糖,真正做成道菜。这才对得起它这么努力——这么酸。” “是挺酸。”路北北答,把西红柿咽了。“你吃口白糖吧,让它在肚子里摆盘。” 那株西红柿透支生命才留下的最后希望,就被路北北和孙伯君这么扼杀了。婆婆又看看剩下的菜盆,死一半,活一半。“有多少能过冬啊?”他问。 “谁知道,这儿的气候咱们也没经验。”路北北答,随手摸摸他们自制的那个保鲜膜大棚,草莓倒是都坚挺。“没准开春就能吃草莓了。”她说。 “那也肯定不甜。”孙伯君答,“这西红柿都酸成这样。” “太阳不够。这么高纬度种这种东西,活到现在,你还想求什么?” 路北北反问。菜盆全都拖了进来,她就在地上直接坐下,拎过墙角里那盒婆婆替下来的旧餐具。餐刀餐叉筷子勺现在是专用的农垦工具,拿来伺候这些菜,比真正的铲子还好使。掀开大棚,路北北拿了把废旧的西餐刀给草莓慢慢松松土,这四株小叶子活到今天,居然还挺茁壮。 “对了,微信怎么了?”她又问。 “夏工发朋友圈了。”孙伯君答,“你没看到?” 路北北扔下西餐刀掏出手机。认识夏冬青以来,他们还从没见过她发朋友圈,今天可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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