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问 (六) (第2/2页)
拖一天是一天的念头,不肯立宪。有时候我都犹豫,这靠欺诈和造谣来维持的朝廷,真值得我们为其花这么大力气么”?看着徐辉祖忧心忡忡的样子,内阁大学士李琪发出一声长叹。朝廷的诸位阁老中,他对武安国了解最深。当年二人一同北上赈灾,他受父亲之托,他曾手把手教导武安国做官技巧和权谋。虽然武安国在权谋方面一直没有长进,但通过这二十多年的观察,李琪慢慢发现,其实武安国和他的朋友们的所作所为,始终围绕着同一个目标。无论是最初在北平的兴办工商,改革军制,还是后来的统一度量标准,改变记帐统计方法,还有铸币、修路,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按部就班地改变着大明的根基。如今大明朝原来的根基已经被他们改变了,与这新根基相适应的治政办法也顺势而出。先皇朱标也好,今上允文也罢,为了家族利益阻挡在天下人利益前边,恐怕阻挡的时间越长,所要付出的代价越大。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虽然徐辉祖和李琪关系很好,但以李琪的内阁大学士身份,说出这句话来无异于晴天霹雳。徐辉祖抬起头,眼睛紧紧地盯向大学士李琪,在这位姐夫兼好友眼中,他看到了一线挽救自己的希望。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家一姓之产业,亦非一族一派之红利”,看着徐辉族,驸马李琪慢慢地说道。真正的儒者,效忠的是国家而不是皇帝,悟了几十年,历经父子两代才悟到这些。他不希望自己的后人依然成为维护皇权的工具与牺牲。 京城临近长江附近,一座座已经完工和即将完工的炮台静静地伫立在夜幕下。盖着炮衣的岸防巨炮直指江面,望上去,威严中带着几分压抑。 这是朝廷的最后一道防线,京城东、西、南三面皆有高山作为屏障,北面是浩浩荡荡的长江。自古以来,这里就号称金城汤池,可惜,从来没有一个武将能成功的守住此地,无论是先前的南陈还是后来的南唐。 一座座炮台之间,是纵横交错的壕沟和铁丝网。不时有照明用的花炮从低空中拖着火焰划过,照亮黑漆漆河滩,也照亮阴沉沉的江面。隐身在芦苇丛中的水鸟被惊得呼啦啦飞起,在夜空中嘎嘎地发出阵阵抗议。 已经是热闹的初夏,江畔却凄凉恐怖如鬼蜮。 靖海公曹振带领水师宣布脱离朝廷后,这里就成了禁地。寻常百姓轻易不得靠近,就连下江打鱼,都要经过重重查验。大明朝两次跨海东征,一次对高丽,一次对倭国,水师都直接攻击了敌方首都。建文皇帝再无军事常识,也知道不能在睡梦中被人端了老窝。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安全,几度流露了迁都的意思。要不是方孝儒一意阻拦,要求建文即使失败也要以身殉社稷,恐怕朝廷现在已经搬到它处了。 在重重炮台护卫下,有一个新筑的要塞。通体由石块和水泥搭建,从上到下,大小数百个射击孔凸显了此要塞的重要性。 这是江防水师的指挥部,整个防御体系的枢纽。除了护卫力量,普通士兵不得入内,只有核心级别的将领和参谋人员才能进入这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夜色中传来,沿着青石路面,迅速向要塞逼进。刹那间,要塞附近灯火通明,一杆杆火铳从射击孔中伸出,指向了青石路。 “紧急军情”,马背上的骑士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红灯笼,来回摇动。这是事先约好的联络方式,隐藏在黑暗处的士兵冲出来,将骑士搀扶下马背。 骑士将灯笼向士兵手中一塞,分开人群,迅速地冲进了要塞。士兵们听着脚步声在楼梯间消失,眼睛都看向要塞中间的位置。一个射击孔处灯光突然亮起,看样子,江防主帅杨振羽已经被惊醒了。 是曹大人和武大人杀过来了吗?还是燕王的军队攻破了耿大人的防线。士兵们齐齐地将目光射向灯亮的位置,目光中充满绝望。 “武安国上岸了,正赶去和燕王朱棣会面,水师大举北上,目标不明。已经有陆战营战士开到了东南三省北部边境”。朝廷和诸侯们几乎同时收到了情报。 在燕王朱棣那里,情报就更加清楚。武安国于天津港登岸,在天津会晤了陈氏家族为首的天津商团,在北平会晤了辽蒙联号主事张正文,在鸣镝楼宴请了北平几家大商号掌柜,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向前线,正在前来朱棣的临时行辕的路上。 一阵阵寒意在朱棣的脊背上升起,那个他最不愿意面对,又最想面对的人终于来了。自己将他阻挡在北方六省之外二十多年,最终还是要面对他。 二十多年,如果武安国执意北返,自己真有勇气不接纳他吗?朱棣明白,对于这个两度舍身相救的朋友,对于自己的这个老师,自己除了感激与畏惧之外,还有发自内心的敬重。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他,除了大明和北元外,世界到底有多大。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他,传说中的那些无肠国,穿心国,还有所为的佛国,都是传说而不是事实。西方人和东方人除了发肤和眼睛,和华夏人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所为西天佛国,离大明并不遥远,并且佛教在那里已经衰落。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他,大明不是宇宙正中心,而是大地上东偏北一隅。西方传统文化和东方文化一样,各有各的精彩与谬误,世界一直在向前发展,古人所坚持的一些所谓的绝对真理,不过是一群没走出过中原者坐井观天得出的谬论。你见得越多,越发现其中的荒唐。 是这个人,第一次告诉自己,除了儒家那套长幼尊卑,世界上还有很多治国办法。并且让自己在北方六省的实践经验中,体味到了其中的差别,并发现了更好的治国方式。 同时,也是这个人,一点一滴的动摇了朱家江山,用他的平等理论感染了一堆人,将天命和龙命踏在了脚下。 大明朝的兴盛,疆域拓展万里,因此人而起。 大明朝今天的分裂局面,也由此人而起。 朱棣明白,此人选择这个时候来到北方,肯定是要把他和身边的大多数人赶进他精心编织的那个框架中,让皇权彻底丧失掉威严,让流淌着高贵血脉的精英和黑手小民平起平坐。 可明明知道这些,朱棣有力量去阻止吗? 论权谋,武安国的权谋技巧至今也不入流。论武技,火铳的出现已经让武术退出了战场。况且武安国现在已经年过半百,当年本事再高,现在也不是朱棣身边顶尖护卫的对手。 武安国当年不回北方,不劝自己造反,不争夺北方六省的领导权,朱棣知道,自己那些小伎俩未必真的奏效。而武安国是为了大局再忍让,在等自己领悟。 “可这片土地是上天授予朱家的,父皇九死一生才打下他”,屋子中没有人,朱棣按住自己的额头,声音仿若独狼在低声号叫。“如果我顺应了所谓的潮流,今后怎么配做朱家子孙”! 墙上,有人用红笔标出了武安国上岸地点和行进路线。与他同时到达北方的,是三支由军舰护卫的商船队,带着满船的货物,在同一天靠拢于天津、金州(大连)和永明城(海参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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