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节 (第3/3页)
林懋慎放下心来,魏先生却正儿八经地按政治处在高三班主任专题会议上提出的《关于认真做好毕业生政审工作的具体要求》转入正题:“罢了,还得从头说起。你在《学生登记表》中如实写明了直系亲属解放前后的工作单位和职务,并没有注明你父亲曾经拥有多家私营企业的股份。当然,那时你还在襁褓之中,应该不晓得。但是,单就泰安私营轮船公司的经理职务而言,也是个名实相符的资本家,应属于剥削阶级的范畴。而你却把‘家庭出身’填为‘职员’,这个过错应予改正……”班主任者松了口气,他总算点到主题,可又咬文嚼字地加了句:“还是用‘订正’的好,如果算是过失的话……”
“晓得了!”林懋慎对“改正”和“订正”如何分辩出“过错”和“过失”,以及“过错”与“过失”孰轻孰重,不甚了了,也无心思往下细想,只是听了先生前两、三轮起起伏伏的言谈和刚刚给出的提示,开始明白自己该怎么填“家庭出身”,便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把‘职员’订正为‘资本家’……” “吓傻了吧你,有见过填‘地主’、‘富农’,就没见过写了个‘资本家’交上去的登记表。”魏先生觉得又可气又好笑,看来对政治上不够成熟的学生还得多加启发:“你爹不还是工商界的政协委员……”“也还是海员工会的会员……”林懋慎牛头不对马嘴的插话,差点儿又把班主任给惹恼了:“现实的工会会员仍然改变不了作为历史上剥削阶级一分子的资本家身份……” “一口气给出这么长的句子,不还是‘资本家’吗?”学生坦然质疑,班主任坚持诱导:“现时的工商界委员,解放前谁个不是资本家,他们的雅号是工商业……”“对呀,《上海的早晨》,想起来了,把‘资本家’换成‘工商业’……”学子恍然大悟,先生咬文嚼字:“要加个‘者’!” “记住了,是‘工商业者’,从今往后再不会填错了。”学生信誓旦旦,老师诲尔谆谆:“校订登记表中的‘家庭出身’,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要从政治上、思想上、学习上、生活上和剥削阶级彻底划清界线,这可是件长期艰巨的自我改造……”“万里长征,第一步!自我改造,‘四个上’?”学生惊愕,老师却心平气和地往下说:“别以为只有象你爹那样的资本家才需要改造,改造他们,是把他从剥削阶级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我们广大的革命群众,也要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所以说,不同的人,改造的目的、方式和内容都不尽相同……” “那同样是革命群众,应该都相同吧。”面对学生的疑虑和担忧,班主任断其幻想:“当然有所不同,比如说咱们班大多数同学的父母亲是工人、贫下中农,象你这样明摆着生长在资产阶级家庭,从小衣食无忧,其实何止无忧,住的是带园子的大厝,喝的是奶妈的……” “先生,您怎么晓得?”林懋慎甚是惊讶,老师笑答:“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一家人逃亡延津坐的是你爹公司的货轮,光复后我回到省城在格致念书,上学都要经过玉井巷你家大门口,有天还见过你母亲穿着旗袍抱着你坐在黄包车……”“怎么知道是我?”“那年我高中毕业,算来你约有一岁多吧。你母亲下车时,来了个奶妈接过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奶妈?”“你母亲吩咐她:慎慎饿了,你先给他喂奶……” 学生无地自容,班主任乘隙而入:“家庭出身存在天壤之别,那么,世界观的形成,主观世界的改造,能有同样的模式吗!工农成份的同学,继承和发扬先辈无产阶级的优良传统,是他们责无旁贷的光荣使命;而你呢,目前班上查出来仅有的一个资本家后代,你的自我改造的首要任务,应该是从政治上、思想上、学习上、生活上和剥削阶级彻底划清界线。好在大家、包括前两年的班主任和各科任老师,以及(8)班团支委们对你个人的各方面表现都表示肯定,但考虑到阶级路线……”叮零……半小时课外活动的下课铃声来得太及时了,它给坐立不安的林懋慎和想尽快了结这场谈话任务的魏先生都带来了即将解脱的信号。 班主任加快了语速,三言两语地道出专题会议商定的意见:“为了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学习毛主席著作,以后你就不用参加基干民兵的训练,同时团支部将指定你担任(8)班学习‘毛选’第三小组的组长。”当然,老师也没忘按正式谈话的程序该来个规范的结束语:“今天就谈到这里,刚才两点决定,你没意见吧?”学生面对先生低首回话:“一切都听从老师的安排,把原先基干民兵训练的时间用在学习毛主席的著作上。”“不单要联系自己的实际思想认真学习,还要当好小组长!”“记住了,谢谢先生!”“赶快捞面去,晚了只剩面汤……”最后这句才是发自先生内心的真话,学生起身鞠躬:“那我先走啦。”道别后巴不得从飘窗飞下楼的林懋慎,而恐高症早把他吓得连往下看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三步并作两步地从边门逃离…… 六层会议室的飘窗逃离得了,笼罩在头顶上资本家后代的阴霾能躲得开吗?连基干民兵的活动都不让参加,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这块硬伤,治愈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对高考录取的影响……坐在军区礼堂看似在观赏歌舞杂技的林懋慎,满脑子转来转去都是这些令人窒息的问题。 好在党有重在表现的政策,而且组织上对自己除家庭出身外的各方面表现向来都持肯定的态度……但从魏先生的口风中却不难听出,资本家的儿子肯定不可能和工农出身的同学持有同等的录取机会,……如此,想进入高校继续深造,只剩下两个办法,一是努力考出更高的分数,二是选择偏远的大学和冷门的专业。两两相比,前者即便考出超过众人的高分,也不见得有机会进北大清华,选修量子力学高能物理,异想天开,报效无门,搞不定连农院、师院都将失之交臂;而后者若以高分报考偏远学校,攻读冷门专业,只要竭尽全力,刻苦钻研,凭着自己的潜力,将来定能学有所获,报效祖国……而时下不乏“报南不报北,报理不报工”的说法,那就反其道而行之,选中东北工学院采煤专业!坚信: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煤炭工业的战线上,自己的聪明才智终将得以发挥…… 主意已定,也该放松心情观看台上的演出。“大热的天,魔术师干嘛穿这么老厚的大棉袍?”前排嗲声嗲气的问话,听来非栗妮妮莫属。“里边藏着宝贝呢!”答话的当然是纪捷,俩人即遭到第三者的警告:“不许交头接耳!”有人却充耳不闻,挑战丁领队的权威:“中间隔着戴眼镜的法海,要交头接耳,只能跟我……”想跟栗妮妮交头接耳的是苏博厚。林懋慎这时才注意到栗妮妮就坐在自已正前方的座位上,她的左边是丁光复,右边是苏博厚,而纪捷则被丁光复故意安排在他的左边。 前排四人叽叽喳喳地相互取乐,台上的魔术师边翻着跟头边从大棉袍里变出盛着满盆金鱼的玻璃水缸。“哇塞,破袍里藏着这么多的鱼!”栗妮妮故作惊讶,丁光复跟进:“这叫有财不外露……”苏博厚引伸:“真情的话儿,要藏在心里……”“这只是‘变马法(方言:变魔术)’,怎么能藏得住真话……” 丁光复和纪捷无意间说出的话,却让林懋慎意识到:不该过早地把自己选定的志愿公开出去……至少得先听许仲坤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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